掇拾与拾掇的区别(掇拾是什么) | 左养右学颂强-k8凯发天生赢家

内容提要:《新唐书》著者对唐代史学的评价多有失实乃至错误之处,以其与《旧唐书》相关叙事及评价相比较,前者对后者的删改,十分明显地表明,《新唐书》著者对唐代史学持贬损乃至否定的倾向。而《新唐书》卷132后论则集中地反映出《新唐书》的这一基本倾向,它不仅把唐代史学说得毫无可取之处,而且还用曲解刘知幾《史通》和污蔑韩愈《顺宗实录》的手段,以“证成”己说,致使后人读来轻则产生困惑、重则导致误解。因此,把这些问题提出来予以辨析、澄清,是十分必要的。

五代后晋开运二年(945年),刘昫等撰成《旧唐书》200卷;105年后,即北宋嘉祐五年(1060年),欧阳修宋祁等撰成《新唐书》。这是两部优秀的唐史著作,二者不可偏废。但通观二书,在表述和评价唐代史学方面,表面上看来似无太大差异,但仔细推敲则可发现,《新唐书》对唐代史学颇有微辞,而且有的论点是带有全局性的评价,有必要提出来予以讨论和辨析。

一、《新唐书》卷132后论说明了什么

欧阳修、宋祁等所著《新唐书》卷132记述了唐代史学家刘知幾、吴兢、韦述、蒋乂、柳芳、沈既济等有关事迹,同时附录相关后人传记,其时限跨度从唐玄宗唐懿宗约150年。值得关注的是,著者在本卷后论中对唐代史学所作的评价:

赞曰:唐兴,史官秉笔众矣。然垂三百年,业巨事丛,简策挐繁,其间巨盗再兴,图典焚逸,大中以后,史录不存。虽论著之人,随世裒掇,而疏舛残余,本末颠倒。故圣主贤臣,叛人佞子,善恶汩汩,有所未尽,可为永忾者矣。又旧史之文,猥酿不纲,浅则入俚,简则及漏。宁当时儒者有所讳而不得骋耶?或因浅仍俗不足于文也?亦有待于后取当而行远耶?何知幾以来,工诃古人而拙于用己欤!自韩愈为《顺宗实录》,议者哄然不息,卒窜定无完篇,乃知为史者亦难言之。游、夏不能措辞于《春秋》,果可信已![1](p4542)

这一则只有200余字的评论,从整体到个案把唐代史学都说到了,也可以说都否定了。概括其主要观点是:

第一,唐代近300年史学,由于种种原因,所保存下来的只是“疏舛残余,本末颠倒”的文字,以致善恶不清都慢慢消失了,令人感到永远的遗恨。

第二,旧史之文,非“俚”即“漏”,难以卒读。而造成上述情况的原因,一是当时史家“有所讳”而不能发挥其才智;二是当时史家“因浅仍俗”,缺乏应有的文采;三是有待于后人的才识“取当而行远”。

第三,进而举出代表人物,以论其所非:一则是刘知幾撰《史通》,“工诃古人而拙于用己”;一则是韩愈主修《顺宗实录》,弄得“议者哄然不息,卒窜定无完篇”。这两人,刘知幾是史学上的名家,韩愈是文学上的巨擘,都具有突出的代表性,但前者应受到质疑,后者难免遭到贬斥。

总之,在《新唐书》看来,唐代近300年的史学活动及其论著似无可取之处,致使后人“可为永忾者矣”!

唐代史学果然如此不堪吗?当然不是。我们来看《旧唐书》著者是怎样评价相关问题的。《旧唐书》卷102记述马怀素、褚无量、刘子玄、徐坚、元行冲、吴兢、韦述等学人与史家及附传有关人物的事迹,其后论这样写道:

史臣曰:前代文学之士,气壹矣,然以道义偶乖,遭遇斯难。马怀素、褚无量好古嗜学,博识多闻,遇好文之君,隆师资之礼,儒者之荣,可谓际会矣。刘、徐等五公,学际天人,才兼文史,俾西垣、东观,一代粲然,盖诸公之用心也。然而子玄郁结于当年,行冲彷徨于极笔,官不过俗吏,宠不逮常才,非过使然,盖此道非趋时之具也,其穷也宜哉!

赞曰:学者如市,博通甚难;文士措翰,典丽惟艰。马、褚、兢、述,徐、元、子玄,文学之书,胡宁比焉![2](p3185-3186)

在上述评论中,著者首先指出所述学人与史家,在气概与学识上并无什么差别,只是由于各自的际遇不同,所以有的人才干和仕途都很光辉,而有的人虽才学俱佳却仕途不畅,再说这些人的职责与“趋时”毫无关系,其人生遭际不顺是可以理解的。在这些评论的话语中,包含着理解、赞美和同情。以此与《新唐书》的评价相比,在唐代史学的是非得失上明显地存在很大差异。尤其令人不解的是,《新唐书》在评价刘知幾时,为什么要把韩愈撰《顺宗实录》一事牵扯进来作为陪衬?这不论是在作史方法还是在文字表述上,都不合乎逻辑。看来著者的目的,只是为了“证明”唐代史学之弊。

当然,《新唐书》作者并不是最早否定《史通》的人,早在唐代,《史通》就开始经历毁誉参半、褒贬不一的命运。正面评价的当以刘知幾同时代人徐坚为代表,而唐末人柳璨所著《柳氏释史》即《柳氏析微》则是负面评价的代表。《旧唐书·刘子玄传》记:“时知幾又著《史通子》二十卷,备论史策之体。太子右庶子徐坚深重其书,尝云:‘居史职者,宜置此书于座右。’”[2](p3171)这段记述,对《史通》内容的概括是准确的,而徐坚的评价也是中肯的。至于徐坚,《旧唐书》本传称:“坚多识典故,前后修撰格式、氏族及国史等,凡七入书府,时论美之。”又称:“坚父子以词学著闻,议者方之汉世班氏。”[2](p3176)以班彪、班同作比喻,表明了徐坚的学识和在当时的影响力。而《旧唐书·柳璨传》记:“璨以刘子玄所撰《史通》讥驳经史过当,璨记子玄之失,别为十卷,号《柳氏释史》,学者伏其优瞻。”[2](p4669-4670)①《新唐书》作者显然是吸收了《旧唐书·柳璨传》这一评价,同时不仅把“讥驳经史过当”改为“工诃古人”,而且又加上了“拙于用己”的贬词,这样不仅“论定”了刘知幾的“工诃古人”,同时又否定了刘知幾的才识。

需要指出的是,《旧唐书·刘子玄传》在记述刘知幾《史通》内容时,明确表述为“备论史策之体”[2](p3171),而《新唐书·刘子玄传》则径自改为“讥评今古”[1](p4521)。这是一个带有根本性质的改动:前者是概括《史通》的学术内涵,后者则鲜明地表达了传记作者的否定性判断。这种南其辕而北其辙的改动,违背了历史撰述的原则,也表明了作者否定刘知幾《史通》的真实意图。

二、否定刘知幾《史通》与韩愈《顺宗实录》目的何在

上文讲到,《新唐书》卷132后论中提到的两个具体的人和事:一是刘知幾的《史通》;二是韩愈主修的《顺宗实录》。讲唐代史学,不能不讲刘知幾;讲唐代文学,不能不讲韩愈。《新唐书》所举,具有突出的代表性,故有必要予以澄清。

第一,所谓“何知幾以来,工诃古人而拙于用己”。

刘知幾作为中国史学上第一个写出有系统的史学理论著作,同时也是有系统的史学批评著作的史学家,他的渊博的知识、锋利的笔触和率直的言辞,在中国古代史学上可谓是前无古人的,因而受到学人的关注,以致引起非议,可谓情理中之事。这一点,刘知幾是有预感的。他在《史通·自叙》篇写道:“盖谈经者恶闻服、杜之嗤,论史者憎言班、马之失。而此书多讥往哲,喜述前非。获罪于时,固其宜矣。”[3](p271)这表明,刘知幾对《史通》的命运,是有思想准备的。他在《自叙》中对“往哲”(不是全部)用了“多讥”字,对于“前贤”(也不是全部)用了“述非”,这当然不同于“温柔敦厚”的“诗教”的做法,但这也绝不是刻意诃求“往哲”,也不是无端地“喜述前非”,而是在其史学理论框架和史学批评中进行论述的。在这种撰述要求面前,前此的所有史学家的思想、方法、论著等等,都在被赞扬、被批判、被批评的范围之内,否则不足以总结出理论所得,不足以真正明瞭史学上的是非得失。清人黄叔琳说得好,“观其议论,如老吏断狱,难更平反”[3](《别本序三首》,p2)。足见其发论的郑重和严谨。

至于说刘知幾“拙于用己”,那就更没有根据。如果刘知幾是只会写高头文章而不能身体力行的史学家,他何必坚持辞去荣耀的史臣之职,又何必上书宰相大谈史馆作史有“五不可”,更没有必要去同他人谈论“史才三长”的问题。以上这些,恰恰表现刘知幾与“拙于用己”无涉,而是一位有崇高理想的史学家。

由此可知,在有关批评、贬斥刘知幾及其《史通》的言论中,所谓“工诃古人而拙于用己”的说法,是对刘知幾及其《史通》的严重曲解,它既否定了《史通》的学术价值,又否定了刘知幾的学术人格,故不得不予以辨析。当然,在有关肯定刘知幾及其《史通》的言论中,也有最有分量并经得学术史检验的评价,那就是上文引证的刘知幾同时代学人徐坚说的那句经典性的评论,明清以来的学术史,证明徐坚之言乃是真知灼见。

第二,所谓“韩愈为《顺宗实录》”“卒窜定无完篇”。

为什么在刘知幾等的传记中,《新唐书》著者偏偏要牵扯出韩愈《顺宗实录》?这当是《新唐书》著者刻意为之。所谓“自韩愈为《顺宗实录》,议者哄然不息,卒窜定无完篇”,本是一桩学术公案,而《旧唐书·韩愈传》的模糊记载则使人对这一桩公案产生困惑:

时谓愈有史笔,及撰《顺宗实录》,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颇为当代所非。穆宗、文宗尝诏史臣添改,时愈婿李汉、蒋係在显位,诸公难之。而韦处厚竟别撰《顺宗实录》三卷。[2](p4204)

这段记述涉及三个问题:一是所谓“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问题;二是关于《顺宗实录》“改修”问题;三是“韦处厚别撰《顺宗实录》三卷”问题。对这些因模糊记载而造成的困惑,笔者在1982年发表的《关于〈顺宗实录〉的几个问题》一文中已作较详细的辨析,并论证韦处厚所撰《顺宗实录》(按:当称《先帝实录》)是在韩愈撰《顺宗实录》之前,因未得到监修宰相认可,不可能流传于世,《旧唐书》所记实误[4](p316-328),此不重述。《新唐书》卷132后论所谓“自韩愈为《顺宗实录》,议者哄然不息,卒窜定无完篇”云云,当是源于《旧唐书·韩愈传》的这段文字而又有所夸大。退而言之,倘如《旧唐书·韩愈传》所言,那也只是叙事的“繁简”“取舍”问题,何至于“卒窜定无完篇”!

其实,只须读一读《旧唐书·路随传》,也就不难明了这桩公案的真相。此传写道:“初,韩愈撰《顺宗实录》,说禁中事颇切直,内官恶之,往往于上前言其不实,累朝有诏改修。及(路)随进《宪宗实录》后,文宗复令改正永贞时事”。路随是一个机智、果断的人,于是上呈了一道500余字的奏章,并提出请求:“其实录伏望条示旧记最错误者,宣付史官,委之修定。”对此,唐文宗下诏指出:“其实录中所书德宗、顺宗朝禁中事,寻访根柢,盖起谬传,谅非信史。宜令史官详正刊去,其他不要更修。”②读了上述这些记载,所谓“议者哄然不息”的“议者”本是“内官”,“言其不实”也是出自他们之口,何来“哄然不息”!《顺宗实录》所“刊正”处,也只是“德宗、顺宗朝禁中事”,又何来“卒窜定无完篇”③!

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记:“《旧(唐书)·韩愈传》云:‘撰《顺宗实录》,繁简不当,穆宗、文宗尝诏史臣添改。时愈婿李汉、蒋係在显位,诸公难之。而韦处厚竟别撰《顺宗实录》三卷。’景祐中,诏编次《崇文总目》,《顺宗实录》有七本,皆五卷,题曰‘韩愈等撰’。五本略而二本详,编次者两存之,其中多异同,今以详、略为别。”[5](p7730)《考异》除征引《旧唐书·韩愈传》的记述外,还讲到宋人编次《崇文总目》所见韩愈等撰《顺宗实录》七本,并以详、略为之区分,文中并未提及韦处厚“别撰”的“《顺宗实录》三卷”,由此可证《新唐书·韩愈传》所谓“卒窜定无完篇”当诬指韩愈所撰《顺宗实录》,实为夸大、污蔑之辞。

清人蔡世钹认为《旧唐书·韩愈传》中所说的《顺宗实录》是韦处厚所撰:“昌黎之史才,何至‘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盖内官恶其切直。其‘拙’也,正所以为史才也。事载《路随传》:随奉诏改进《宪宗实录》,文宗复令改正永贞时事,故韦处厚别撰《顺宗实录》三卷,无复昌黎笔矣。”[6](p23-24)蔡氏认为,世人读到的是韦处厚的《顺宗实录》。其本意是好的,但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其误也是受到《旧唐书·韩愈传》误载的影响所致。

其实,《新唐书》著者对韩愈的评价本是非常之高。《新唐书》卷176后论是这样赞扬韩愈的:

赞曰:唐兴,承五代剖分,王政不纲,文弊质穷,

俚混并。天下已定,治荒剔蠹,讨究儒术,以兴典宪,薰醲涵浸,殆百余年,其后文章稍稍可述。至贞元、元和间,愈遂以《六经》之文为诸儒倡,障堤末流,反刓以朴,划伪以真。然愈之才,自视司马迁、扬雄,至班固以下不论也。当其所得,粹然一出于正,刊落陈言,横骛别驱,汪洋大肆,要之无抵牾圣人者。其道盖自比孟轲,以荀况、扬雄为未淳,宁不信然?至进谏陈谋,排难恤孤,矫拂媮末,皇皇于仁义,可谓笃道君子矣。……自愈没,其言大行,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云。[1](p5269)

这段评论,同《新唐书》卷132后论中说的韩愈,可谓天壤之别。这种情况表明:《新唐书》著者为了贬损唐代史学,竟然在韩愈评价上出现此种荒唐可笑的局面。

总之,《新唐书》著者否定刘知幾及其《史通》与韩愈《顺宗实录》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贬低乃至抹煞唐代史学的价值,尽管在有关史家的传文中还保留着《旧唐书》提供的基本史实,但在评论上却往往与《旧唐书》相悖。除了举名家如刘知幾、韩愈说事外。从著者的行文也看得十分清楚:所谓“何知幾以来……自韩愈为《顺宗实录》……”,一个“以来”,一个“自”,无疑是刻意地把“工诃古人而拙于用己”“议者哄然不息,卒窜定无完篇”云云联系起来,似乎成了唐代史学发展的“常态”。这是借用被曲解了的史事,并把它描绘成为常态而达到贬低以至否定唐代史学的目的。

三、为何对杜佑《通典》如此吝惜笔墨

杜佑《通典》是中唐史学最具代表性的史学成就,也可以说是唐代史学上最重要的史学成果之一。《旧唐书·杜佑传》全文收录了杜佑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年)的进书表。表文称:古代经典,可谓“天地之大德,百王是式”,“然多记言,罕存法制”;前贤论议“多陈紊失之弊,或阙匡拯之方”。其《通典》一书,旨在总结《周礼》以来的典章制度,“至于往昔是非,可为来今龟镜”,等等。《旧唐书·杜佑传》还明确地写道:“优诏嘉之,命藏书府。其书大传于时,礼乐刑政之源,千载如指诸掌,大为士君子所称。”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佑性敦厚强力,尤精吏职,虽外示宽和,而持身有术。为政弘易,不尚皦察,掌计治民,物便而济,驭戎应变,即非所长。性嗜学,该涉古今,以富国安人之术为己任。”[2](p3982、3983)正因为如此,《通典》在当时“大为士君子所称”,这可从权德舆的评论中看得极为真切:杜佑“阅天下之义理,究先王之法志,著《通典》二百篇,诞章闳议,错综古今,经代立言之旨备焉。”[7](p457)。这是从理论、法志、古今联系和经世致用等方面给予高度评价。

《通典》在宋代也有很大的影响。宋真宗咸平三年(1000年),“命翰林学士承旨宋白等修《续通典》”。翌年,“翰林学士承旨宋白等上新修《续通典》二百卷。诏付秘阁,仍赐宴以劳之,赐器币有差。其书重复隈杂,大为时论所非,率不传布。上寻欲改作,亦弗果也。”[8](p1029、1073)由此可见宋真宗对《通典》的重视,希望撰成一部《续通典》,把杜佑编撰的制度史延续下来,只是宋白等人过于草率,只用一年左右时间匆匆成书,难以真正成为《通典》的续作④,这也反衬出杜佑《通典》撰述的艰辛和巨大的成就。

值得注意的是,以宋人对“祖宗之法”的尊崇,宋真宗命大臣修《续通典》之事,后世史官自当知晓此事。然而,不论是《旧唐书》对《通典》的评价之高,还是宋真宗因重视《通典》而命大臣修《续通典》一事,都不足以使《新唐书》著者对《通典》作出应有的评价。今观《新唐书·杜佑传》,涉及《通典》者,仅70余字,且只字未提杜佑进《通典》表,后人从《新唐书·杜佑传》中自然无从知晓杜佑的撰述宗旨和《通典》产生重大影响的历史真相。与此相类的是,《新唐书》著者对唐代一些有成就的史学世家也采取近于漠然的态度。《新唐书》卷132对唐代史学家传记所收录的蒋氏、柳氏、沈氏三位史学世家的命运和地位,但在后论中不置一词。退而言之,不作评论倒也罢了,违背常理的改动传文则是不可理喻的做法。如《旧唐书·蒋乂传》记蒋乂所著“《大唐宰辅录》七十卷,《凌烟阁功臣》《秦府十八学士》《史臣》等传四十卷”[2](p4028),而《新唐书·蒋乂传》改为“义论撰百余篇”[1](p4534)。《旧唐书》称蒋氏史学世家相继撰修国史实录,“时推良史,京师云《蒋氏日历》,士族靡不家藏焉”[2](p4029)。而《新唐书》则改为“世称良笔,咸云‘蒋氏日历’,天下多藏焉”⑤。把“京师云”改为“咸云”,把“士族靡不家藏焉”改为“天下多藏焉”,这种夸大其辞的修改,完全违背了常理,当然也有悖于《旧唐书》著者的本意。凡此,也反映出《新唐书》著者的草率。

再看《旧唐书》卷149是怎样记述中晚唐时期几位史学家及其附传人物事迹的。他们是于休烈、令狐峘、归崇敬、奚陟、张荐、蒋乂、柳登、沈传师,其史事年限上起唐肃宗、下至唐懿宗约一百二三十年。著者在这些史家传记的后论中发表了如下评论:

史臣曰:前代以史为学者,率不偶于时,多罹放逐,其故何哉?诚以褒贬是非在于手,贤愚轻重系乎言,君子道微,俗多忌讳,一言切己,嫉之如仇。所以(令狐)峘、(张)荐坎壈于仕途,沈、柳不登于显贵,后之载笔执简者,可以为之痛心。道在必伸,物不终否,子孙借其余佑,多至公卿者,盖有天道存焉。

赞曰:褒贬以言,孔道是模。诛乱以笔,亦有董狐。邦家大典,班、马何辜?惩恶劝善,史不可无。[2](p4038)

这段文字,除了讲时势的影响如“不偶于时”“君子道微”、史家职守特点和寄予同情以外,还有真诚的鼓励和对于史学的信念,所说“惩恶劝善,史不可无”,既是对过往史家的肯定,也是对未来史家的激励。

两两对比,也可以看出《新唐书》对唐代史学的漠然。

四、相互抵牾,反映出认识上的混乱

从上文所述几个部分来看,《新唐书》著者对唐代史学的评价确有贬低以至否定的倾向,这种倾向反映出著者认识上的混乱。

《新唐书》卷102记述了岑文本虞世南李百药褚亮姚思廉令狐德棻及有关附传人物的事迹,其时限上起唐高祖、下至唐顺宗约一百六七十年间史学家的史学活动。著者在本卷后论中这样写道:

文本才猷,世南鲠谔,百药之持论,亮、思廉之邃雅,德棻之辞章,皆治世华采,而淟汩于隋,光明于唐,何哉?盖天下未尝无贤,以不用亡;不必多贤,以见用兴。夫典章图史,有国者尤急,所以考存亡成败,陈诸前而为之戒。方天下初定,德棻首发其议,而后唐之文物粲然,诚知治之本欤![1](p3988)

评论中提到的人,虞世南、褚亮是当世名臣,擅谋划,敢直言;李百药、姚思廉是史学家,前者著《北齐书》,后者著《梁书》《陈书》;令狐德棻是史学家、历史撰述组织者,又与岑文本合著《周书》。他们都是唐太宗时期受到重用的人物,著者由此引发出“天下未尝无贤”的议论是顺理成章的。问题在于最后几句话:“方天下初定,德棻首发其议,而后唐之文物粲然,诚知治之本欤”。这当是指本传中所记令狐德棻提出修撰“近代正史”的建议并为唐高祖采纳,而在唐太宗时史臣撰成梁、陈、北齐、北周、隋“五代史”一事。其后,令狐德棻又在主修《晋书》的活动中扮演了“先进”的重要角色。《新唐书》著者由史学活动而对令狐德棻作了很高的评价,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准此,可以得到两点结论:第一,唐高祖、唐太宗时期的这一批学人、史家及其作为,是值得称道的;第二,自“德棻首发其议,而后唐之文物粲然”,是值得肯定的。如果这两点结论可以成立的话,那么,我们是否可以从《新唐书》卷132后论和《新唐书》卷102后论中发现某种相同或相近的评论呢?答案是否定的。这是因为:在卷132后论中,著者所论,不论是对唐“三百年”中的“论著之人”“旧史之文”以至作史之人如刘知幾、韩愈均持否定态度;与此相反的是,在卷102后论中,著者对令狐德棻等史家、学人,以至“唐之文物粲然”,均持赞颂态度。显然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评价。

不论是从历史评价来看,还是从历史编纂来看,《新唐书》卷132后论的说法,都极为不妥。在同一部书中对同一对象竟然出现两种相悖的评论,此其一。其二,修撰《新唐书》是北宋史学中的一件大事,主修者又为当时名家,对唐代“垂三百年”史学的“论著之人”“旧史之文”作如此简单、武断的判断,可视为违背常理。其三,忽略以致于无视前人的相关评论,甚至对前人评论作含义相悖的改动,是造成此种轻率判断的重要原因。

清代史家赵翼曾就唐人所撰本朝史的数量和唐五代史家“老于文学”的笔力两个方面,有力地批驳了《新唐书》著者对唐代史学及《旧唐书》的贬损。赵翼指出:

《旧书》当五代乱离,载籍无稽之际,掇拾补葺,其事较难。至宋时,文治大兴,残篇故册,次第出见,观《新唐书·艺文志》所载唐代史事,无虑数十百种,皆五代修《唐书》时所未尝见者,据此参考,自得精详。又宋初绩学之士,各据所见闻,别有撰述。如孙甫著《唐史记》七十五卷,每言唐君臣行事,以推见当时治乱,若身历其间,人谓“终日读史,不如一日听孙论也”。又赵瞻著《唐春秋》五十卷,赵邻幾追补《唐实录》、会昌以来《日历》二十六卷,陈彭年著《唐纪》四十卷(以上见《宋史》各本传)。诸人皆博闻勤采,勒成一书,必多精核,欧、宋得借为笔削之地。又吕夏卿熟于唐事,博采传记杂说数百家,又通谱学,创为世系诸表,于《新唐书》最有功(《宋史·夏卿传》)。宋敏求尝补唐武宗以下六世实录百四十卷,王尧臣修《唐书》,以敏求熟于唐事,奏为编修官(《宋史·敏求传》)。是刊修《新书》时,又得诸名手做助,宜其称良史也。[9](p342)

这一段文字,皆据事实说明《新唐书》“宜其称良史”的原因,其中包括唐人“所载唐代史事,无虑数十百种”:宋初史家所撰唐史而“诸家皆博闻勤采,勒成一书,必多精核,欧、宋得借为笔削之地”,而有的著作“于《新唐书》最有功”;加之“又得诸名手佽助,宜其称良史也”。尤其是上百种的唐人“所载唐代史事”,岂可一笔抹煞!

赵翼进而列举实例,证明《新唐书》中一些列传本采自唐人所撰旧文,“因此可知唐史官之老于文学也”,而“其余列传虽事迹稍略,而文笔极为简净,以《新书》比较,转逊其老成。则五代修史诸人,如张昭远、贾纬等亦皆精于史学,当缺漏支诎中仍能补缀完善,具见撰次之艰,文字之老。今人动谓《新书》过《旧书》远甚,此耳食之论也。《新书》谓旧史之文,浅则入俚,简则及漏,或有所讳而不得逞耶,或因浅仍俗而不足于文也。此亦偶摘《旧书》之俚俗缺略者疵之耳,其佳处终不可没也。”[9](p348-349)赵翼的考证和评论,可以看作是对唐代史家和《旧唐书》著者的辩证与称赞,是对《新唐书》著者关于唐代史家和有关史籍的贬损之辞有力的驳斥,反映了赵翼在史学批评方面的实事求是态度和公允之心。

五、结语

欧、宋撰《新唐书》本有分工,欧阳修著纪、表、志,宋祁著列传。《宋史》对他们各有评价,称欧阳修“为文天才自然,丰约中度。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超然独骛,众莫能及,故天下翕然师尊之”。又说他“奉诏修《唐书》纪、志、表,自撰《五代史记》,法严词约,多取《春秋》遗旨”。又引用苏轼对欧阳修的评价说:“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10](p10381)总的看来,评价极高。宋祁事迹附于其兄宋庠传后,《宋史·宋庠传》写道:“祁兄弟皆以文学显,而祁尤能文,善议论,然清约庄重不及庠,论者以祁不至公辅,亦以此云。修《唐书》十余年,自守亳州,出入内外尝以稿自随,为列传百五十卷。”[10](p9599)宋祁以一人之力撰《新唐书》列传150卷,其功甚伟,然或许如《宋史》著者所说,“清约庄重”不及其兄,乃至撰史过程中难免有失当、抵牾之处,我们不必以此苛求古人。只是有的失当、抵牾处,涉及全局,理应辨析清楚,以免继续误导后人。欧阳修不论是作为《新唐书》的主要修撰者,还是作为与宋祁的合作者,宋祁之误,他都不能不受到疏于失察的影响。

当然,我们如深究《新唐书》的编撰过程,事情并不这样简单。这是因为:

第一,据宋人曾公亮《进新修唐书表》称,实际参与《新唐书》撰述的学者还有范镇、王畴、宋敏求、吕夏卿、刘羲叟等“儒学之选”[11](p1341)。今人颜中其曾详考这些名家在撰写《新唐书》过程中各自曾分担的任务,如刘羲叟专修律历、天文、五行诸志;吕夏卿精于谱学,创世系谱表;梅尧臣修方镇、百官表,等等[12]。这说明,《新唐书》本成书于众手。

其二,欧阳修、宋祁二人虽身任刊修官,但二人并不专任此职,而是长期兼任外职。据宋祁自述:

臣自庆历中,受诏纂修,与诸儒讨论,首尾才及六年,便值臣差任出外。虽蒙朝廷许将史草自随,悉力编纂,其如极边事务,荒废转多。皇祐中,史未有绪,蒙朝廷差欧阳修分总纪志,与臣共力。臣任益州,日烦差使,臣督趣列传残卷。及移郑州,又蒙遣编修官吕夏卿乘驿就臣商较同异,催促了当,历一十七年,书克奏上。书成淹延,职臣之罪。至如欧阳修撰列纪志等众篇,各有法度,方成一家。范镇、王畴以下,撰次精该。一代大典,非修等不成。臣去书局已十有一年,修撰之时,不与诸儒研确,成书之日,又不与伏奏殿廷,臣于修书之勤,十不得一二。[13](p361)

从这段自述中可知:宋祁受命撰《新唐书》在欧阳修之前;在修撰过程中曾与编修官吕夏卿“商较异同”;宋祁对欧阳修史才的赞扬,以及对范镇、王畴等人的肯定,都是明确的。重要的是,在其17年的修史过程中,“与诸儒讨论,首尾才及六年”。这样看来,宋祁对他人参与所修文稿(故事或草卷),似亦未能统筹。

再看欧阳修在自述中所写:

臣伏思圣恩所及,必以臣近进《唐书》了毕,凡与修书官,并均睿泽。窃缘臣与他修书官不同。检会宋祁、范镇到局,各及一十七年,王畴一十五年,宋敏求、吕夏卿、刘羲叟并各十年已上。内列传一百五十卷,并是宋祁一面刊修,一部书中三分居二。范镇、王畴、吕夏卿、刘羲叟并从初置局便编纂故事,分成卷草,用功最多。如臣者,盖自置局已十年后,书欲有成,始差入局,接续残零,刊撰纪、志六十卷。是臣到局月日不多,用功最少。[11](p1341-1342)

这段自述表明,范镇、王畴、吕夏卿、刘羲叟这些最早入局的修史官员,在“编纂故事,分成卷草”等修撰基础工作方面,“用功最多”。而欧阳修身为《新唐书》的主要刊修者,但其在史局的时间确实不多,自然与其他修史人员的接触、讨论也不会太多。尽管颜中其文中提到“吕夏卿讨论是正,于新书为力居多”;“宋敏求与其他编修官一起,‘网罗搜逸,厥协异同’起到了重要作用”,当属事实。但这既与唐初修梁、陈、北齐、北周及隋“五代史”时,有令狐德棻尽其“总知类会”[2](p2598)的责任与作用有很大区别,又无元修辽、金、宋三史时如同修史凡例那样的规定,即“其余该载不尽,从总裁官与修史官临文详议”[14](p1557)的体制,这就使史局之中没有专职的监修官或总裁官主事,从而造成了关于唐代史学之认识上的混乱、抵牾。笔者举出这两个事例,并不是表明唐修“五代史”和元修“三史”没有缺点、讹误,而是为说明相关人选和体制设置的必要性。当然,本文所指出的这些问题,并不影响《新唐书》在整体上是一部优秀的历史著作。

在中国史学的历史编撰史上,既有宝贵的经验,也有严重的教训,总结这些经验和教训,对于当今史学的发展,是有积极意义的。

注释:

①《新唐书·奸臣下·柳璨传》:“讥诃刘子玄《史通》,著《析微》,时或称之。”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359页。

②以上参见刘昫等《旧唐书·路随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192-4193页。按:《新唐书·路随传》所记与此略同。

③《顺宗实录》五卷,今存,见《韩昌黎集》外集。

④脱脱等《宋史·文苑一·宋白》论:“白学问宏博,属文敏瞻,然辞意放荡,少法度。”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999页。

⑤参见欧阳修等《新唐书·蒋乂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535页)。按:关于“蒋氏日历”的辨析,参见朱露川《是“蒋氏日历”,还是〈蒋氏日历〉?——读两〈唐书·蒋乂传〉拾零》(《学术界》2015年第4期)。

原文参考文献:

[1]欧阳修,等.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刘知幾,浦起龙.史通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4]瞿林东.唐代史学论稿[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

[5]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6]蔡世钹.读《旧唐书》随笔[m].北京:中华书局,1985.

[7]权德舆.岐国公杜公墓志铭并序[a].唐文粹[z].台北:世界书局,1989.

[8]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4.

[9]赵翼.廿二史札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0]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11]欧阳修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

[12]颜中其.《新唐书》修撰考[j].史学史研究,1980(4).

[13]宋祁.景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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